其他
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130周年——葛兆光:最是文人不自由
纪念20世纪中国杰出的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1890.07.03-1969.10.07)诞辰130周年
陈寅恪先生是20世纪中国具有学术原创力,富于人格内涵的学者之一。在21世纪初,陈寅恪先生作为一个文化符号,走进了公共视域,形成了一股热潮,谈他的家世、学术、诗文,成为能够介入文化圈子的一种基本素养,陈寅恪研究显然也超越了学术和学术史的范畴。
今天文化影响力特别转载学者葛兆光先生的学术随笔《最是文人不自由》以为纪念。作者说:有人曾说鲁迅是中国最痛苦的文人,那么我想,陈寅恪也许可以称作中国最痛苦的学人。在文本中,作者分析了陈寅恪身上的三重悲剧,对其充满自负又充满悲哀的内心世界做了探寻。
上集
▽
下集
▽
最是文人不自由
文 | 葛兆光
来源 | 《余音:学术史随笔选》
01
张群组阁,他讥讽他妆模作样:
催妆青女羞还却,隔雨红楼冷不禁。共产党打过长江,他又写诗嘲讽国民党:
楼台七宝倏成灰,天堑长江安在哉。自我失之终可惜,使公至此早皆知。 他总觉得他对于政局有着他人不及的睿智见解, 诗集中两用“读史早知今日事”,三用“食蛤哪知天下事”,都隐隐地流露出卧龙式的自负——“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02
03
04
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斫头。可是,透过这些自嘲自责的诗句,我们又可以明白,其实他是多么渴望被理解,哪怕是身后的理解!正因为如此,他才一面怨艾“名山金匮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年”,一面哀叹“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一面自嘲“千秋有命存残稿,六载无端咏旧题”,一面满怀期望地感慨“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可惜的是,他只能寂寞,学界中人理解的只能暗暗领会而不能讨论,不能理解而稍具同情心的只能赞誉他“学识渊博”,那些既不理解也不同情的人则认定他是“乾嘉余孽”,一个强烈渴望共鸣的人得到的偏偏是四壁无声,一个极端自信自负的人偏偏得不到一星半点的承认,放眼望去,四野寂静榛莽荒芜,他的平生志向,满腹经纶,竟和声寥寥,这怎能不让他伤心——一管书生无用笔,旧曾投去又收回。这是加在陈寅恪身上的第二重悲剧,他高估了同时代人的理解能力,也高估了学术论著的感染力量。
要知道人文学科的历史命运就是这样乖蹇,在漫天流行的实用思潮下它很难有多少立足之地,对于急切期望效益的人们来说,人生终极意义的价值是多少?人格修养的用处是什么?文化精神早已抵挡不住实利的进攻,除了那些总以为自己掌握了文化命脉、自由精神的人还总在呼喊灵魂高于一切之外,人们早已用“知识”取代了“智慧”,早已拿精神和灵魂在上帝的当铺里作抵押换回了现世的利益。
陈寅恪的学术论著既无巫术的威慑力又无宗教的感召力,它能“维系文化精神于不坠”么?当他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人们魂兮归来时,他根本没想到他祭起用于招魂的学术论著早已被举世炫目的实用主义杏黄旗掩没,泥牛入海无消息了。他倾听四周,用他的盲睛细细搜寻,才发现真的只剩下孤独与寂寞。时下流行歌曲唱得好:“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他为什么要那么清醒?既然他明白“闭门寻诗亦多事,不如闭眼送生涯”,他为什么要期望那么殷切?
04
陈寅恪绝不是一个通脱豁达的人,干政无门倒也无所谓,但闭门著书却是他对人生的最后一点希望。可是,一九四五年他却因视网膜脱落而失明,秋天他到英国求医时尚存一线希望,“眼暗犹思得复明,强扶衰病试飞行”。
可次年治疗无效归国时,他已几近绝望,“远游空负求医意,归死人嗟行路难”,他其实十分珍惜自己的躯体,因为这躯体不仅是他精神的寓所,也是他撰述寄托文化精神的论著的基础,可是上苍给他的却是多病与盲目。我总觉得他的心灵和他的躯体似乎总是在互相对抗,即所谓“身与心仇”,在他的诗里,“大患分明有此身”这样的诗句曾反复出现,一次是一九四三年写的《癸末春日感赋》,这时也许还只是一种感伤之辞,一次是一九六六年写的《丙午元旦作》,二十三年沧桑变迁,感时伤怀的典故早已成为一种深深的无奈之情。
《老子》十三章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表面看来是哀叹身为心累,若没有这个臭皮囊,我还有什么生老病死的忧患,其实不然,有人一眼就窥见老子心底,欧阳修说这是“道家贪生之论”,朱熹说老子实际上“爱身之至”。陈寅恪也是如此,似乎他是在埋怨这个躯壳给他惹出这么多麻烦,实际上他是在痛惜自己的身体不能和心灵一样自由强健。他对白居易有极深的研究,也最爱读白居易诗,这一点他也很像白居易,白居易虽信佛教道教,觉得“松树千年朽,槿花一日歇,毕竟共虚空,何须夸岁月”,觉得“彭觞徒自异,生死终无别,不如学无生,无生即无灭”,(《赠王山人》)但总是十分爱惜生命,长了一根白发就再四感叹,惊慌失措地说:“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初见白发》)洗澡时看见自己赢弱又再四感叹,唉声叹气地说:“四十已如此,七十复如何”,(《沐浴》)掉了一个牙齿时又再四感叹,愁眉苦脸地说:“四十未为老,忧伤早衰恶”,(《自觉二首》之一)。
所以大凡表示对自己躯体满不在乎甚至觉得躯体为累赘的人,其实心底是最爱惜自己躯体的,尤其是陈寅恪这样胸怀大志,自期颇高的学人,身体是他实现抱负的基础,眼睛更是他明察秋毫的窗户,当他百病缠身、双目失明的时候,他怎能不对这不争气的躯体进行抱怨,怎能不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于是,在《五十六岁生日三绝》中他写了这样凄楚的句子“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后,这盲目和待死的两个意象就反复出现在他的诗中:“道穷文武欲何求,残废流离更自羞”,“残废何堪比古贤,昭琴虽鼓等无弦”,“衰残敢议千秋事,咏崔徽画里真”,“疏属汾南何等事,衰残无命敢追攀”,他自称“盲翁”、自题“不见为净之室”时也许还带有自我排遣的意味,但用上“残废”、“衰残”字样时,心底已是一片悲凉,以衰残之身面对人生,他想到了“死”,“将死烦忧更沓来”,“故老空余后死悲”,“老去应逃后死羞”,“自信此生无几日”,盲目和多病摧毁了他赖以维持生存的希望,他觉得他的生命早已完结了,只剩下一具空空的千孔百疮的躯壳在等候着那一天的到来,所以在他预先给夫人唐写好的挽词中就出现了如此令人心碎的句子: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其实,上苍对于陈寅恪虽然未必公平,但也未必绝情,他没有把全部不幸都加在陈寅恪一人身上让他彻底沦为悲剧人物。
我这里说的不是他曾得到一个学者可以享有的盛名,学术界众口皆碑交口称誉对于陈寅恪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的抱负远不止此;我这里说的也不是他曾得到国共两党政府要人的殷勤探望和多方关顾,这点恩德对于陈寅恪这样自负的人来说虽然能使他一时感激,却不能抚平他心底深深的遗憾。
我要说的,一是陈寅恪在那个时代选择了他唯一可以自我实现的职业即学术生涯,他的知识在学术生涯中得到了尽管不是淋漓尽致但至少是比较充分的显示,那一部部学术论著尽管未必被人理解但至少可以在他身后让人记住他的存在,“有文章供笑骂”也罢,“文章存佚关兴废”也罢,文章使他的生命和精神在身后延续,虽然哲人已逝,毕竟哲思犹存;
二是陈寅恪的生活中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他的夫人唐不仅是他的生活伴侣,更是他的精神依托。很多人觉得私生活对一个陈寅格式的学者来说无足轻重,似乎了不起的学者可以舍弃一切琐事而专注于学问,其实,对于一个学者尤其是对于一个像陈寅恪这样一生负气半世凄凉又衰残眼枯的人来说,这也许是他平安地活下来的重要条件,一个思想上极端理性化而心灵中极端感情化的人常常不能自我调节情绪,因而心底郁积的情怀往往成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这时身边的妻子就成了平衡他心理的重要因素。一九五一年陈寅恪因高血压服安眠药而卧床时写下这样一首诗:“刀风解体旧参禅,一榻昏昏任化迁。病起更惊春意尽,绿荫成幕听鸣蝉”,内中尽是伤春兼自伤之意,而唐和诗则为他排解道:“排愁却病且参禅,景物将随四序迁。寂寞三春且苦雨,一朝炎夏又闻蝉”,比起陈寅恪诗来多了一分随遇而安。这是唐的过人之处,早年陈寅恪发牢骚云:“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她便化解道:“秋星若解兴亡意,应解人间不自由”,似乎平和得多;晚年陈寅恪怀念燕都旧居不免伤感:“数椽卅载空回首,忍话燕云劫后尘”,她又劝慰道:“仙家韵事宁能及,何处青山不染尘”,大有退一步天地宽的意味,这种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也许并不是唐的本心,但它或许能时时平息陈寅恪心头始终纠缠的紧张。 但是,在陈寅恪身上还是演出了一场令人唏嘘的悲剧,究其原委,一半儿在外一半儿在内,他精研韩愈,却没有注意韩愈《感春四首》之四中“今者无端读书史,智慧只足劳精神。画蛇著足无处用,两鬓雪白趋埃尘。乾愁漫解坐自累,与众异趣谁相亲”这样的箴言,总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足够广阔的自由空间伸展自己的怀抱,而当时代和社会根本没有给他半点羊角旋风供他鲲鹏展翅九万里的时候,他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青山埋名愿已如,青山埋骨愿犹虚”,他自知不容于世,不容于人,所以他写道:“废残天所命,迂阔世同嗔”,这种悲哀横亘在心头,又纠结成绝望盘旋在诗中,于是他的诗集里有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生涩。当年吴宓曾说他“心事早从诗句解,德名不与世尘灰”(《答寅恪》)。又说他“诸诗藉闲情以寓意,虽系娱乐事,而寅恪之精神怀抱,悉全部明白写出”(《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57页)。的确,我们从陈寅恪的论著中可以看到的,是一个陈寅恪,而从陈寅恪的诗集中可以看到的,是另一个陈寅恪,而后一个心灵中充满自负又充满悲哀的陈寅恪,也许更为真实。
自从文人的真实情感从“文”中逐渐退却到“诗”,“诗言志”的说法又把心底情怀大半逐出诗歌领域以来,“诗”已经不那么让人感动了。可是,《陈寅恪诗集》却写下了这个一代学人的心路历程,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心灵深处,那深处有一种无计排遣的悲哀。这也许是作茧自缚,也许是自寻烦恼,可是,“入山浮海均非计,悔恨平生识一丁”,但凡人一识字,又有谁能逃脱这命运之网的纠缠和悲剧心灵的笼罩呢?
陈寅恪:没有学位,他却是教授中的教授陈寅恪墓前,黄永玉手书的10个字,特别有分量